教父出走、新生代断崖:步入寒冬的中国特稿,孰能拯救? | 全媒观
6月底,李海鹏从《时尚先生Esquire》出走韩寒亭东影业,不少人感叹,韩寒带走了中国最好的特稿记者。而近期全媒派(qq_qmp)从圈内信源了解到,“Esquire特稿实验室”的其他人才也陆续出走。
今天的你,还能在手机上看完一篇1万字的特稿吗?你能够说出几位新生代特稿写作记者的名字?特稿卖出IP,是否预示特稿进入新的资本时期?非虚构写作平台如雨后春笋,能否催生出好作品?
对于特稿这一备受尊崇但总是遭遇现实困境的写作体裁来说,如今到了一个“米字路口”:旧的正在离去,而新的生机还在生根发芽。
2003年2月19日,《南方周末》城市版刊发了一篇文章《举重冠军之死》,自此开启中国媒体的特稿黄金年代。文章署名是“南方周末记者李海鹏”。
2016年6月24日,早已离开南周的李海鹏从《时尚先生Esquire》杂志离职,加入韩寒亭东影业。
李海鹏的离开,让人忍不住回想起那个以他为代表的特稿黄金时代。南方周末的“专题部”汇集了杨瑞春、南香红、张恩超等优秀特稿记者,《中国青年》报的《冰点周刊》、《人物》杂志也竞相发力,用打造招牌的态度做特稿。那个时候,除了《举重冠军之死》,还有曹筠武的《系统》、王伟群《最后的粪桶》、南香红《孤独的孤独症》等传诵甚广的作品,每一篇都堪称经典,特稿也成为媒体塑造口碑的竞争壁垒。
然而,随着纸媒遭遇转型难题,特稿写作逐渐成为一种奢侈品,或者说成为一件性价比不高的事情,不少特稿记者的出走也让整个版图持续低迷。
2009年离开《南方周末》的李海鹏,在《时尚先生Esquire》杂志成立了特稿实验室,并屡有优秀作品推出,维系着特稿记者那份细嗅蔷薇的情怀。如今,他也离开,中国的特稿写作还能走多远?
李海鹏在《大地孤独闪光》的自序里就说过,特稿不可能成为新闻市场的主流产品,因为它篇幅长,节奏慢。虽说对于喜欢特稿的读者来说,它的价值不可取代,但发展到今天,特稿写作已经面临重重困境。
困境一:第一代特稿记者的离开
“特稿教父”投身影视行业,“要去打一场美好的仗”,在他之前,那些共同走过黄金时代的特稿记者,很多都已离开。
《南方周末》前记者曹筠武的《系统》,至今是业内学习的特稿典范,他本人也在2009年获得奈特国际新闻奖。然而2014年,他的离职申请表在网上广为流传,现在已经投身电商行业。
同样是曾就职于《南方周末》的记者杨继斌,当年的《富士康“八连跳”自杀之谜》轰动一时,2014年,他也从《南方周末》辞职,此后投身于公关行业。
善于写“软性”特稿题材的南香红虽然还在媒体行业,但她现在的工作是研究员,与特稿写作也已脱离。
特稿记者的离开与整个行业的发展现状紧密相关,2015年5月25,《京华时报》撤销了特稿部,同年12月,《华商报》解散深度部,都加速了特稿人才的流失速度。
困境二:新一代特稿记者的断层
与十年前的黄金年代相比,如今能在媒体行业受到一致认可的特稿记者屈指可数:《永不抵达的列车》的作者赵涵漠,《大兴安岭杀人事件》的作者魏玲,《北京零点后》王天挺,还有以《在北京,2000万种死法》一举成名的记者钱杨。纵观整个行业,很难再找出更多。
这些年轻的特稿记者往往一文成名,但也遭受争议。前《人物》记者鲸书的一篇《惊惶庞麦郎》,引发空前讨论,她也在不久之后离开媒体;《智族GQ》记者杨眉,也因为特稿处女作《17岁CEO王凯歆:风口少女的神通与孤独》被推上风口浪尖。
而对于新生代的写作者来说,更重要的现实困境是:常人很难想象一篇优秀特稿需要付出的精力。《太平洋大逃杀》的录音文字稿字数达十几万字,这些体量往往无法为外人道也;更重要的是,特稿写作的社会价值也在不断减损。对于特稿作者来说,职业付出往往是远远大于回报的。这种生存境遇,也令越来越少的人能够一直在这个行业呆下去。
困境三:碎片化阅读习惯挤压特稿生存空间
从客观角度来看,目前移动用户非线性、碎片化的阅读习惯正在养成,特稿这类长篇文体,能耐心读完的人越来越少。
从一个更现实的角度来看,记者写一篇特稿要花几周甚至几个月时间,然而写一篇普通的快讯只需要几个小时,在部门指标或者考核的压力下,特稿写作的长周期确实是“不能承受之重”。
困境四:特稿题材泛化、写作套路化
媒体人丁补之曾在圈内做了一个小样本调查,对近些年来的特稿写作,很多人并不乐观,题材泛化、缺少思考、写作模式化等问题被广泛提及。
“什么题材都用特稿来呈现”的做法,与黄金年代的特稿写作不甚相同。用李海鹏的话说,他们当初的特稿写作,“始终希望用一个充满戏剧张力的小故事,指向这个国家的重大问题,无论它是体育举国体制、艾滋病危机、通货膨胀对乡村生活的影响还是都市中的文化嬗变”。那些文笔生动但意义有限的特稿他们很少再做。
但是现在,动辄长篇大论、实际上无病呻吟的稿子越来越多,更多停留在模仿、路径依赖上,缺乏创新。丁补之分析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,传统媒体在新媒体的压迫下,越来越“赶时间”, 在这种情势下,留给记者采访的时间越来越短,对报道的要求却越来越高。特稿作为一种“仪表不凡”的文体,被选中来有一个交代,并由此背负骂名。
虽然特稿发展遭遇困境,但在近几年,特稿写作的几大趋势也令人在寒夜中收获几缕微光。
售卖影视改编权 打造特稿IP
今年1月份,特稿《太平洋大逃杀亲历者自述》刷爆朋友圈,短时间内引发高度关注,仅在微博上,其评论数就达到10万条以上。3月,《时尚先生Esquir》宣布,乐视影业购买了《太平洋大逃杀》的影视及相关改编权,5月,《时尚先生》第二篇特稿《黑帮教父最后的敌人》影视改编权也被售出。
虽然国内外由真实新闻事件改编的影视作品很多,但真正从特稿改编而来的剧本少之又少。《太平洋大逃杀》和《黑帮教父》的改编权售卖,是一次“内容带来利润的小小创举”。
新闻特稿成为影视改编原产地之一并不难理解。真实故事往往比虚构精彩,而特稿作品在逻辑严密程度、故事性和表现力上,都接近与一个完整的剧本。自媒体人“老道消息”提出了另一个观点:特稿介入新闻影视化还有一个好处,电影始终是高风险行业,而特稿相当于在链条里插入了一道测试程序,帮助验证新闻题材在市场上的爆发潜力。
技术升级助力内容爆发
媒体关于叙述方式的尝试从来没有间断。在传播技术日益发展的今天,特稿写作也不再局限于文字,媒体充分运用照片、视频、互动甚至虚拟现实等多种手段,呈现出更丰富的作品。
2013年的普利策特稿获奖作品《雪崩:特纳尔溪事故》就是例子。这篇特稿记录了一群滑雪爱好者在特纳尔溪遭遇雪崩的经历。打开新闻网页,呈现在眼前的首先是全屏循环播放的积雪滚落山坡的视频,往下滑动页面,文字穿插于视频、照片和信息图之间,全景地图、采访视频和音频、交互图片实现有机融合。
国内网络媒体在深度特稿的多媒体尝试上也屡有创新。腾讯新闻团队推出的多媒体融合报道《赴美生子》《触不到的丈夫》《生死器约》等,均将内容与形式进行融合,呈现出别具一格的报道张力。
切尔诺贝利核事故30周年,网易推出《核辐射的回声》报道,运用“人机对话”交互模式,呈现深度报道内容。
非虚构写作平台崛起
近年来,公共非虚构写作平台不断崛起,成立助力特稿写作的重要力量。
2015年10月11日,在白俄罗斯女作家、记者斯维特兰娜•阿列克谢耶维奇凭借非虚构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三天,来自北京、上海的八家媒体平台在各自微信公众账号上,公布了成立非虚构创作联盟的消息,旨在进行资源共享,营造更好的非虚构写作环境。
2015年6月,腾讯正式推出支持中国非虚构作品创作与传播的非盈利项目“谷雨”;7月,网易推出了“人间 ”非虚构写作平台;2016年1月,由国内优秀非虚构写作者共同发起的公益平台“地平线”也启动非虚构写作计划资助申请,宣布对一定数量的优秀非虚构写作计划提供资助和支持。除此之外,正午、时尚先生、南方人物周刊、单读、智族GQ都在致力于特稿写作。而近期在这些平台上,也不断涌现质量上乘的特稿内容。但不可否认的是,这些平台的作品也面临参差不齐的现状。
特稿写作在西方由来已久,到1979年,《巴尔的摩太阳晚报》记者乔恩•富兰克林的一篇医学报道《凯利太太的妖怪》,意外获普利策奖评委会赏识,成为首届获奖特稿作品,普利策特稿奖自此设立。发展到今天,每年的普利策特稿奖备受关注,《普利策新闻奖特稿卷》也成为国内很多特稿先驱的启蒙读物。
围绕国外特稿写作,近年来有哪些讨论热点?或许从这些话题中,我们能一窥特稿写作的现状与发展趋势。
特稿记者转型编剧?
近几年,真实新闻改编的影视作品的异常火爆,不论是获2016奥斯卡最佳影片奖的《聚焦》,还是一举斩下香港金像奖7项大奖的《踏雪寻梅》。特稿因其完整的故事线索和丰富的细节,更是备受欢迎。在这种潮流的驱使下,有人提出,记者要想多挣钱,或许可以转行做编剧?
这种想法也并非空穴来风,《西雅图夜未眠》的编剧、三次获奥斯卡最佳剧本提名的诺拉•艾芙隆早年就是记者出身,我国一级编剧王丽萍也曾供职于《安徽日报》。有人还算了一笔账,美剧编剧周薪在3000-6000之间,一个项目按20周算,年薪也能达到10万上下,而美国记者平均年收入不到5万元。
女性特稿记者越来越少?
新闻界性别比例失衡问题一直存在,在特稿写作领域的表现尤其明显。《坦帕湾时报》记者、普利策奖得主Lane DeGregory就在Facebook上提出疑问:为什么愿意做特稿的女性越来越少?
这个问题的提出引发了有趣的讨论,有人说女性特稿记者很少获得鼓励,有人说她们缺少好的引导者。但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见,认为这个问题本身就不存在,梳理囊括1979到现在的普利策特稿报道作品,可以发现很多女性记者的名字。甚至在今年的普利策100周年上,获得普利策特稿奖的《纽约客》记者也是女性。
特稿大师作品失实?
今年4月份,《纽约客》刊载的一篇特稿《偷窥狂的汽车旅馆》,引起整个社会的轰动效应。这篇特稿讲的是一位名叫Gerald Foos的偷窥狂,几十年来一直在偷窥自己汽车旅馆的客人做爱,并把所有细节告诉了记者Gay Taleas。
这篇特稿发出后不久,斯皮尔伯格和梦工厂就买下了它的电影版权,整个事件的完整版报道也预计在7月份出版成书。然而就在新书即将出版之际,事情出现反转。Foos主动向媒体承认,自己透露给记者的很多东西都是假的。
这件事一出,再次造成轰动,Gay Tales明确表示书不会再继续出版。但一直建立在真实基础上的特稿写作却遭受争议。新新闻主义、非虚构写作在文学性的基础上,如何兼顾真实性?特稿记者在写作过程中如何保证客观真实?这或许是需要思考的问题。
特稿这艘大船,有人离开,但总有后来人前赴后继、追赶步伐。有人感叹特稿黄金时代已经逝去,但在时代大潮中,不管顺势而下,还是逆流而行,重要的是这艘大船不曾靠岸。